Sunday, March 08, 2009

黃山谷「欹側字」

黃庭堅〈諸上座帖〉



東坡嘗評山谷書法:「以平等觀作欹側字。」(《東坡題跋》四<
跋黃魯直為王晉卿所書爾雅>)所謂欹側,應指風格奇崛遒健,老
辣奔放,頓挫開闔,決不可作似跛翁行路解。朱熹云:「山谷宜
州書最為老筆。」(《晦庵先生文集》八四)宋‧魏了翁《跋山谷
所書香山七德舞》:「黃太史得書之變者,今此帖又因觀海怪圖
以發其趣,故視他書尤更沉著痛快。」(《鶴山先生大全集》六一
)明‧李日華云:「山谷書只是沉著痛快,平生以飢鷹渴驥自命,
所以剽去蘇米姿媚,而獨存神骨。」(《六研齋筆記》二)明‧盛
時泰:「涪翁此書頗奇偉。」(《蒼潤軒碑跋》)明‧王世貞云:
「此卷書太白長歌翩翩幾與風人爭勝,使懸腕中加拔山力,不啻
作長沙矣」(《弇州山人四部稿》一三零)朱彝尊〈書黃山谷試李
展筆真蹟卷〉:「涪翁試李展筆作書,有如張顛蘸醉中髮,觀其
曲折如意。」(《曝書亭集》五三)清‧鄒炳泰卻看出筆力千鈞後
別有生面:「山谷書大都以側險為勢,以橫逸為功。老骨顛態,
種種槎出,獨昌黎送符城南讀書詩小行體,盡斂其怒張之氣,而
為虛婉,昔人稱其與蘭亭異體同用今人學山谷書,極意作槎牙狀
,不知古人作書無不腴秀,何論墨蹟,其橫逸處皆寓虛婉,觀初
搨足本皆然,舊傳山谷為涪州學佛女子後身,應是爾爾。」(《午
風堂集》四)按謂山谷前身為女子說,宋人何薳《春渚紀聞》已發
之。元‧劉壎云:「深得莊列旨趣,自書之,筆力奇健。」(《隱
居通議》五)則直譬之以乘風馭氣,餐吸冰雪之姑藐神人矣。其實
山谷又何嘗深肯莊周之說?「莊周內書七篇,法度甚嚴,彼鵾鵬
之大,鳩鴳之細,均為有累於物而不能逍遙,唯體道者乃能逍遙
耳。物之不齊,物之情也。大塊噫氣,萬竅殊聲,吾是以見萬物
之情狀,俗學者心窺券外之有企尚,而思齊道之不著、論不明也,
故作《齊物論》。晚得向秀、郭象,陷莊周為齊物之書,涽涽以
至今,悲夫!」(《內集》二十)「漆園槁項翁,聞風獨參寥。物
情本不齊,顯者桀與堯。烈風號萬竅,雜然吹籟簫。聲隨器形異
,安可一律調?」(《外集》十二〈幾復讀莊子戲贈〉)明‧安世
鳳云:「山谷此書不帶一毛,單刀直入,是真具禪觀者。」(《墨
林快事》八〈跋山谷黃龍疏〉)可謂與東坡桴鼓相應。山谷論書語
,向如禪家話頭,若字中有筆,如句中有眼之類,使人難以索解
。蓋懼後學據為津梁,執作實法,死在句下也。如彼跋絳本法帖
云:「承學之人,更用蘭亭〝永〞字以開字中眼目,能使學家多
拘忌,成一種俗氣。」此真如惠洪所云:「心非言傳則無方便,
以言傳之又成瑕玷,蓋言不言俱名污染。」(《石門文字禪》二十
〈墮庵銘〉)金人王若虛引魯直論書語:「魯直與其弟幼安書曰:
『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蚋聚散,未嘗一事橫
於胸中,不擇筆墨,紙盡則已。』」(《滹南遺老集》三十二)故
作高論,英雄欺人,雖名賢亦不能免。話雖如此,山谷又未嘗棄
學守默,反之常强調知見熏染之重要,如「當念真富貴,自熏知
見香。」(《內集詩注》五)「坐有稻田衲,頗熏知見香。」(《外
集》二)明‧達觀禪師:「文字語言,閑葛藤具,本無死活,死活
由人。活人用之,則無往不活;死人則無往不死。所患不在語言
文學葛藤,顧其人所用何如耳。」(《卍續藏經》卷七三《紫柏尊
者全集》一四〈禮石門圓明禪師文〉)清‧翁方綱:「山谷際歐蘇
蔚起時,獨以精力沉蓄囊括今古,其取材非一處,而其用功非一
日也。嘗於永樂大典中見山谷所為建章錄者,散見數十條正與此
冊相類,然後知古人一字一句皆有來處,至於千彙萬狀,左右逢
源而無如者,非可倖而致也。今人平日銖積寸累之功,萬不及
古人,及其奮筆為文,則欲追古人而與之角勝,未有能濟者也。
故為改題曰手錄雜事而著其所以輯錄之實。讀先生集者可持以為
左券焉。又豈僅作范信中乙酉家乘觀乎。」(《復初齋文集》二九
〈跋山谷手錄雜事墨跡〉)讀黃集者固然,學山谷書又何嘗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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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ednesday, December 26, 2007

聖誕雜感

若然沒有傳媒報導,我恐怕不知道大嶼山住了一位年過百歲的老修士。高師謙先生,生於光緒晚期,日前無聲、無息,走過漫長的人生,回到那嚮往已久的天鄉,得到永生了。哲學家馮友蘭曾對國學家季羨林說過:「 豈止於米,相期以茶」米指米壽,即八十八歲;茶即茶壽,即一百零八歲。高氏逾茶壽而逝,又該喚作何壽呢?莊生云:「壽則多辱」,這兩位大師一定聽過,那麼,這句話要放在兩人的人生以及近代大陸的脈絡中始能了解。眾所周知,文革期間, 共產專制一浪接一浪嚴酷的批鬥往往衝著那批搞中國文化的學人吞噬,彼或遭趕出大學,或被革命小將折磨而死,不少德藝雙隆,春秋鼎盛而前途無可限量的才子因此過早夭亡了。季老的名著<牛棚雜憶>、章詒和的<往事并不如煙>,還有汗牛充棟的著作都有數不清的感慨。終於等到四人幫倒台,日月重光,這批僥倖存活的, 毀壞的名譽恢復了,成就被重新肯定了,自然希望多活幾年, 在鳥語花香,池亭水榭間,從容著書娛老了。兼且作為見證者為後人留下鑒誡。 指出朝向未來幸福生活的方向。 但回頭看高先生, 大半生遠離大陸的是非圈,生活在英國庇蔭的沒有什麼戰亂動盪的香港,據聞時刻透露希望早日息懷歸主。當然,比起天國的無量壽, 塵俗一瞬之人生又有何值得留戀呢﹖ 應該說?知識份子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以天下興亡為己任,修道之士有強烈的憫世悲懷, 以肉身解脫為要務:兩者身份所處有別,亦各自形成完全不同的長壽觀。

季老有一篇談老年文章,叫老年十忌。 老年的禁忌當然不止十樣,季老但舉其犖犖大者。 第一忌即是忌說話太多。 首先老人神志漸昏,往往一句話說了一遍後,眨眼忘了, 又說一遍,愛惜時間多於尊重長者的人自然感到不耐煩。另一種情況是老人氣弱而心猶壯, 既無力與年輕爭勝,但又不甘就此卑伏而受遺忘,於是倚老賣老, 到處指點江山, 隨興激起波瀾,總是認為一蟹不如一蟹,這種酸腐的憤世嫉俗亦是很不健康的。生理方面更不必多說了,話一多,痰就易湧,萬一談到激動時而不慎觸發喉道栓塞,就很危險了。所以,人到暮境,首戒多言。 不過,同一篇文章中季老又提醒老人要保持與外界溝通, 要常常抱著開放的態度吸收新知識,以寬容的胸懷容納後進,既有助促使社會進步,又可嬴來愛戴,誰曰不宜?而且若常常把事情憋在心裡,很容易最終變成喃喃自語的精神病患呢。 總之,言語和沉默的關係是是辨證的,缺一不可。 就前一點說,高先生一生恪守的七大原則之首與之接近,但走得十分徹底, 先生曾云:「從前,我們都只和天主說話,都不跟人說話,用手語,因為人說話多是壞話,所以有什麼好說呢?」 這樣極端的信條, 符合耶教中神人絕對的二元對立觀,表現了一份堅定向超越的至善的宗教激情。

雖則人生七十已是尋常, 但我仍很難想像自己一百歲會是什麼光景。 非不能想,實不敢想。季老或高先生年登大耋是一筆額外的花紅,高尚的道德涵養以及千秋的名山事業,令彼能獲得大眾特殊的尊崇與供養。 相反大部份港人,尤其是低下層,雖則今年樓股兩旺,但卻未能受惠, 面對通漲節節飛升,而收入已經斷絕,依靠微薄的津貼,除非像隱士一意茹素,或如老儒專志攻書, 否則悠悠餘生,便彷彿一項負資產矣。看到最近有數百個長者到特首辦集體打小人發泄對生果金不足的怨憤,以望打破世界紀錄,還有在中大畢業禮上請願哀求,可是董伯愛莫能助,曾特首置若無聞,大學生或只懂埋怨校方無恥,或抗議有人搞事,傳媒把事情奇觀化了事(make it become a media spectacle),旁觀的我,既憤怒又悲慟。 高先生寧默而死,不鳴而生,本土長者卻要迫上梁山大聲疾呼,說長者忌多言, 是否太過諷刺? 但政府對這班不會構成管治危機的看在眼裡的。莫非只有天主才會聆聽?耶誕將至,請還我清淨,我不要一味消費的“聖誕節”,願這裡老人家皆有真正的平安,阿孟。